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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走之后。你走之后。你走之后。
你走之后我开始念想,我原本以为我不会想念你的。
你走之后,你的床被倒立起来,杂物都拾空,我在你空荡的房间里来回踱步,木地板随着我脚步的挪动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。有时听见木门无缘无故的响动一下,我便以为那是你,转身却扑了场空。又或许那的确是你。你曾告诉我说,逝去的人灵魂再回阳间来,他们从门缝里进出,有时木门无故地轻响一声,其实那是有人刚刚从门缝里穿过。所以在你走之后,每次家里有门轻响,我定会喊一声:“阿婆,是你吗?”
父亲也离开了老屋后,我依旧会独自在周末时回去住一两日。我在每间屋子里来回往复地走动,木地板在脚下“咯吱咯吱”的直响。屋子里很寂静,如同进入荒凉的无人之境,我静立时甚至可以听见蜘蛛吐丝结网的声音。
你已不在,我感到孤独。
我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细细找寻,企求寻得你生前留下的些许痕迹。如你遗失的一只旧拖鞋,曾用过的某根临时木拐杖,又或是你轻轻遗落下还未来得及消散的一声叹息。
我想寻找到某样与你密切相关的物品,请你的灵魂附着在内,我将带着你,用我年轻且单薄的生命与肩头,携你离开。家里人四散各地,我不愿留下你独自在空寂的山头孤望日落日升。
你苦难的一生背负了那么多,老去之后不该再承受如此沉重的孤独。
你于战火纷争中出生,在动乱、饥荒、人性面临着巨大考验的年代里成长并逐渐衰老,你在生死的边缘走了一遭又一遭,但每一遭你都艰难的走了过来。然后你拍拍暗蓝满襟衣上的尘土,继续踽踽前行。幼年丧父,做了童养媳,年轻时又丧子丧夫,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些带来的哀恸更令人痛彻心扉?你坚定的独自抚养着儿女成人,你驼着被命运压弯的腰,张开浑浊的眼看他们娶妻生子。你在那一刻忽然流了泪。
你那多灾多难的一生,命运曾是以一副怎样的姿态在你面前私下伪善的面具,露出它凶残狰狞的面孔。是多强的生之希望让你弃下软弱的自己蜕成无坚不摧的钢铁之躯,让你一点点去懂得坦然接纳命运给的一切,恩赐和苦难。不嗔不怨。
在你走之后的大半年时间里我时常梦见你。梦境大抵相似:你站在吊脚楼的回廊里扶着栏杆极目张望,你在声声地呼喊着什么,我就站在你的身旁,却听不见你的声音,只看见你干瘪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地呼喊着什么,我听见楼下的鸡鸣狗叫声,却独独听不见你。
我总是在窒息般的沉痛感中醒来。
自你合上眼睛那一刻起,我没有掉泪,甚至完全没有想要哭泣的冲动。我在来奔丧到的宾客间听见有人说我不孝,亲祖母去世连眼泪也不曾落下一滴。他们哪里知道,儿时我多泪好哭,你总是用树皮般的粗手抹干我的泪痕,板起脸来训我,“苗家女子,哪能像个汉家丫头,动不动就流眼抹泪的!”此后我很少哭泣。悲伤,不一定就得恸哭。
直到你真正要离开家,去往你的新归宿时,外面的瓢泼大雨让我突然想起你的拐杖。我去找来你生前用那根粗陋的拐杖,放进早已收拾好的遗物框里,“天雨路滑,阿婆拄着拐杖走路稳妥些,别摔了去,阿芸自此与你隔了时空,伸手也无法搀扶起你。”我忽然感到有种悲痛欲绝之感,泪便如泉涌出,你再也看不见。
半年之后我也离开。去往一个你甚至不曾听说的城市念书,你依旧仰躺在空寂的山头,看日升日落,冬去春来,你再也看不见我。一家人四处散离,都在与你隔着莽莽河山的另一片土地上残喘祈生,相隔甚远,你再也看不见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。
城市生活灯红酒绿,光怪陆离。我虽未曾迷失,却随时间逝去开始淡忘你,即便是偶尔想起也转瞬即忘。母亲也曾告诫我说,不要太沉溺于过去,她说有你在的日子此生我再也没有机会重逢。母亲说得对,你已远去,我尚且还忙着生,终有一日我会将你遗忘,只剩下一点点模糊的残影。
你走后的这几年里,我由一个赤楞楞的少年长成年轻力壮的青年,开始懂得得体的微笑和说话,不再像过去那般鲁莽无知。以前,我总以为生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,无谓生死,不过是一场幻象。你走之后我开始以旁观者的姿态去解剖自己的生命,我尚且才明白活着是如此弥足珍贵。只有自私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才会把生命看得轻似浮尘,他们只看得见自己,视所有人为生命中的过客,把那些视他们为自己生命的人都推到够不着他们的地方。如此残忍。我也曾如此残忍。
我终于明白了生之重大意义。你也终于不必在担忧我是否会有勇气活到苍老。
我总以为自己会永远是个孩子,就算是父亲的皮鞭抽打过来也有你袒护着,万事不必惊忧。你走之后我才真正开始独自成长,我这才明白生命如此孤独。如少年时一般,我依旧不擅言辞和交际,对人群的恐惧和言语的倦腻依旧如昔,我沉默着任由生命随意生长,并不予以阻隔。
母亲说,她有时看着我便想起了你。她不知道,是你教会我如何接纳命运赐予的嘉奖与惩戒,恩赐与苦难。不嗔不怨。我自然与你相像。
迄今为止,你离去五年。其实我知道,我知道,我知道此生再也不会与你相见。生命中总有些人一别便成永恒。但我从未与你好好道别过,你已远在我看不见的位置。
记得儿时,你总在夏日的夜晚搬一个小板凳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,一边摇着蒲扇为我驱赶蚊虫一边教我唱送别歌。那时我还小,你还未老去,头发也才白去一半。你时常说你是半截身子插进黄土里的人,我尚且年幼,不明白你话里的意思,嘻嘻哈哈的笑着喊母亲,“阿妈,阿婆说她是棵树,长在土里了。”你也跟着笑。
然后你唱:“……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,一壶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……”
我也跟着你唱:“……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,一壶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……”
阿婆,请容我为你唱一首送别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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